■ 杨思辉
在唐宋八大家中,苏洵是最不引人关注的,在接受史上,他的名气远远不及他的儿子苏轼。在苏轼的盛名之下,身为父亲的苏洵似乎没有像儿子苏轼那样受到众人的追捧与推崇,除了少数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及唐宋文学的学者、专家,很少有人真正了解这位“一时之杰,百世所宗”的大思想家、政论家和文学家。他在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价值和意义似乎被人们所忽视了!
一
苏洵是四川眉山人,生于1009年,卒于1066年,他一生只活了五十八岁。青少年时代的苏洵性格执拗,不学无术,放浪不拘,只知游山玩水,后来大彻大悟。他自己说“二十五岁始知读书”,欧阳修说他“年二十七始大发愤”。古人平均寿命40-50岁,按常理,这个年龄的人不会再在学业上去有所追求了,即便是当今,27岁才发愤读书也常常有“为时晚矣”的哀叹。但苏洵却颇有信心地说:“吾自视,今犹可学”。他的这种“自信”,并没有给家人带来任何欣喜,不仅家人为他的前途忧虑,亲戚邻里也为他的前途担忧。他的妻子程氏夫人对丈夫游荡不学“耿耿不乐”。苏洵妻子程氏出自名门望族,曾经受过良好教育,是颇有学识和志气的女子。她鼓励苏洵追求学问,希望他能发奋苦读,有所作为,“我欲言之久矣”。然而,其父苏序对儿子苏洵的前途与未来并“不担心”,对别人的疑惑不解和责怪,苏序只是“笑而不答”。有乡里人问这是为什么呢?苏序笑着说“非尔所知也”!
为什么苏序对儿子苏洵的未来那么充满信心?这当然是源于父亲对儿子的了解。作为父亲,苏序对儿子苏洵不喜学的“毛病”是知晓的。苏序对苏洵的“纵而不问”或“笑而不答”,乃至“放任不管”,看上去有违常理,实际上是苏序对苏洵个性特征的充分保护和尊重,让他意识到自己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。苏序知道儿子禀赋颖异,气质谨严,思想独立,个性鲜明。在他眼里,苏洵不愿受拘束,特别是不愿受声律、句读之学等科举之学的约束。他深知儿子并不是浑噩之辈,是有理想、有抱负、有见地之人,相信他有一天会自知犯错,下定决心,彻底改正以前所犯的错误。大文豪欧阳修则慧眼独具,一直以来就看好苏洵的未来前程,说只要苏洵能静下心来苦读,是不难“大究六经百家之说”的。苏洵后来曾说:“知我者惟吾父与欧阳公也”。
苏洵的人生态度真正发生重大变化,是在他的长子苏轼出生之后,那时苏洵年已二十有八,都快而立之年了,他追悔自己美好的光阴白白地浪费掉,没有珍惜和利用好这段宝贵的时光,痛自鞭策“年已壮,犹不知书”。他的哥哥、内兄、两个姐夫都已科考成功,行将为官做吏,对他刺激很大。苏洵本想和他们一样通过科举进入庙堂,获取功名,摆脱布衣生活和贫困日子,试图通过施展个人才华,实现其经世济民的宏大抱负。可惜造物弄人,命运之神并没有垂青这位旷世奇才。从27岁考到37岁这十年里,他参加过四次科举考试,但屡试不第,无一例外都落榜了。苏洵科考的落榜,也是预料之中。他不长于“声律记问”之学的个性特征,对繁琐枯燥的科考这一套不感兴趣,屡试不中也就很自然了。在苏洵看来,科考内容僵化,严重束缚自己的思想,使他不得自由。苏洵已经意识到,如果再在科举试策这条道路上折腾下去,对他而言,可能永远没有出路,必须另谋他径,改变方向和策略。于是,在他37岁时作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:一把火烧了自己10多年为应付科举考试而写的数百篇文稿,从此不再参加科考。这不仅是对“过去”的告别,更表达了对“未来”的锻造、革新,以及从头再来的决心。放弃科考后,没有了功名的羁绊,科举的束缚,苏洵转为对学术的钻研,研究中国古代的文化学术思想,潜心著述,探寻治国之道。他把自己关在书斋里,闭门谢客,“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”,遍读经史子集,经过这样的含英咀华,多年苦修,终成正果,进入了写作的最佳状态,下笔“顷刻数千言,其纵横上下,出入驰骤,必造于深微而后止”,最终厚积薄发,出神入化,成为上继韩、欧,下启黄宗羲、顾炎武、王夫之,一位承上启下的杰出人物,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,降及明、清,苏洵文章更成为士人学习的榜样。
苏洵的一生,从少年不学,到焚稿苦读,绝意于科举考试,再到潜心古文,著述立说,一生充满传奇色彩。宋仁宗嘉祐年间,他带着儿子苏轼、苏辙来到京师开封,当时的翰林学士欧阳修把他的作品二十二篇呈上朝廷,得到积极评价。宰相韩琦见他的文章写得好,上奏皇帝,召试舍人院,但他极不以为然,认为朝廷安排的考试是对自己水平的严重不信任,推病不愿应试。直到五十多岁,由欧阳修推荐才得一个县主薄的小官,留京参与《太常因革礼》的编修。治平三年(1066)四月,带着对仕途不如意的深刻无奈,年仅五十八岁的苏洵走完了自己劳苦的一生。后来,赏识他的欧阳修感叹:“诸老谁能先贾谊,君王犹未识相如。”来不及重用他的宰相韩琦自责:“名儒升用晚,厚愧莫先予。”尽管苏洵一生未曾宦途得志过,平生抱负没能施展,但他能及时调整人生的轨迹,开启另一种活法,走自己的路,醉心于学,让他在科举之外,焕发出别样的人生况味,并凭借自己的学术文章,乃以布衣身份而名动公卿、誉满天下。
二
苏洵的文章,生前就已经受到官僚阶层和知识分子的推崇。自明末茅坤编选《唐宋八大家文钞》以来,他的文章和名字更是家喻户晓、广泛流传。但是,由于宋明理学桎梏,特别是理学家朱熹对苏洵文章的指责,说“老苏文字初亦喜看,后觉得自家思想都不正当,以此知人不可看此等文字,故宜以欧、曾文字为正”。朱熹这番“思想都不正当”的论断流传开来,南宋以后研读古文的学者,对待苏洵都存在偏见和主观判断,谴责之声不绝于耳,他们对苏洵文化身份所持的批判态度,不能公正地评定苏洵其人及文章的价值,致使明至清以来对苏洵产生了许多误读,严重影响了苏洵思想在更广更大范围的传播。
在唐宋八大家中,真正能称得上思想家的有韩愈、王安石、苏洵和柳宗元。思想家、政治家、文学家三者兼具的有韩愈、王安石。既是政治家、又是文学家的有欧阳修、曾巩;苏轼和苏辙虽然担任过一定的官职,但还算不上政治家,只能算文学家。苏洵作为“唐宋八大家”中的思想家,其思想圆融通透,主要体现在他对古代哲学思想特别是对孔孟思想的继承与新的阐发。苏洵推崇和尊奉的是儒家的“王道”思想,但反对空谈性理,主张经世致用。他提出“义利结合”的观点,认为治国需要兼顾道德与实效。他一反孔孟“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”的传统观点,认为“利之所在,天下趋之”,“利在则义存,利亡则义亡”,将“利”提升到与“义”同等的价值地位,从而突破了传统义利观的束缚。他以人情论解释六经,把六经解释为圣人权谋智术运用结果的认识,即圣人为了治理混乱的人世,深刻洞察并巧妙利用、引导、约束“人情”而创设的一套精妙制度和工具。这种解释似乎有些离经叛道且夸大圣人的作用,然而,相较于把经典神圣化、教条化的认识,这种解释更充满了现实关怀、理性思辨和政治智慧,在宋代经学史上可以说是独树一帜。他晚年解《易》,剥去了“诸儒”的“附会之说”,以对立统一的观点来“观其词,皆迎刃而解”,它赋予经典的一种开放、通透的形象,使之与时俱进、经世致用,为儒学的未来提供了美妙的发展方向。在闭门苦读的十年里,苏洵醉心于经史百家之书,他梳理了自孔子以来儒家的传统体系:自从孔子去世后,一百多年后孟子出生;孟子之后,隔了数十年而产生了荀子;荀子之后,过了二百多年的西汉,杨雄被世人称道;杨雄死后,有一千多年没有他的继承人,而后接续他的人是韩愈。苏洵接着提出自己的疑问:韩愈去世已经三百年了,不知道天下将其后继者派定给谁?谁来继承韩愈的事业,成为扭转一代学术风尚的大宗师?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出现,朝廷应该怎样安顿他?苏洵认为,孔子之后,孟子、荀子、杨雄、韩愈四人是几千年历史上无以复加的文化大儒,我能“得齿于四人者之中”,实在愧不敢当。但我们也不难看出,他实际是以思想家韩愈的继承者自任的。苏洵虽然以政论散文著称,“一时后生学者皆尊其贤,学其文,以为师法”,但他并不专意文词,而甘愿“绝意于功名,而自托于学术”,这显然更符合思想家的特征。
苏洵同时也是北宋颇有远见、思想极为深刻的政论家,并以研究权术在社会上广为人知。苏洵长期浸淫于历代论说文名家名著,所以,他的文章具有强烈的政论色彩。第一个提出“唐宋八大家”指称的明代学者茅坤说,苏洵的文章“出于荀卿、孟轲《战国策》诸家”,有“博大之识,奇崛之气”。苏洵在《六国论》《管仲论》《审敌》《权书》《衡论》等文章中都深刻剖析了北宋王朝面临的内忧外患,提出了许多富有洞察力的见解和政治改革主张。他的主张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,试图用一套合理有效的治理手段来调整和完善当时的社会、政治秩序,并最终实现富国强兵的宏愿。苏洵一生虽未能“达则兼具天下”,但他具有强烈的经世致用思想和儒家积极入世的精神,渴望朝廷吸纳像他这样没有科举出身的布衣之徒进入官场,一展抱负,为国家和百姓做出贡献。他指出,要治理好国家,必须“审视”、“定所尚”,制定好带根本性的指导方针。譬如主张信用腹心之臣。他认为,不论是夺取天下还是治理天下,君主都需要有可与议“机”的腹心之臣。对那些关键时刻表现出色,在困难面前保持忠诚和勇敢的人,择定之后就应该信用他们,让其真正发挥作用。他还主张用人不拘一格,特别是选拔官吏应重真才实学,任人唯贤。在加强吏治方面,则主张“尚威”。他指责宋王朝,不重视选择边远地方的官吏,往往把边远之郡作为安置被贬官吏的地方。苏洵认为,“天下之势,远近如一”,不应该厚此薄彼。就远郡与近郡比较,认为近郡官吏之贤否,容易为朝廷所知,而远郡官吏,“虽千百为辈,朝廷不知也”。正因为朝廷不重视边远地方的官吏选择,贪官污吏可能在这些地方为所欲为。他认为,边远郡皆一方安危所系,“勿轻授脏吏”。他的这些论述,即便是一千多年后的今天,仍然有深刻的警示意义。
作为文学家,苏洵的文学成就虽然极具影响力,但显然不如他的儿子苏轼。苏洵对写作是严肃而崇高的,辞章之美、名声之盛,他都没有放在心上,他在意的是文章对社会产生有益影响。这就说明,苏洵并非传统意义上舞文弄墨的纯粹文人,而是具有强烈现实关怀和心忧天下的豪杰之士,其一生志在用世。他与两个儿子的文学风格截然不同。苏洵的文章不再是一种文艺的形式,而是承载着道德、士气、风骨与文人的理想,因此更加注重“文”与“道”的关系,他是用文学的力量重新建立世道人心。苏洵的文章中没有心灵鸡汤,所以,当人们面临失意、挫折和焦虑的时候,是不太容易从苏洵的文学里寻找到慰藉,反而很容易在苏东坡和欧阳修的诗词里得到文学力量的抚慰,这也许就是苏洵没有受到后世大众“追捧”的主要原因。即便如此,苏洵在文学史上仍有很高的地位。欧阳修说,苏洵的文章“博于古而宜于今天,实有用之言,非特能文之士也”。曾巩评价苏洵之文“少或百字,多或千言,其指事析理,引物托喻,侈能尽其约,远能见之近,大能使之微,小能使之著,烦能不乱,肆能不流。其雄壮俊伟,若决江河而下也;其辉光明白,若引星辰而上也。”这可算是对苏洵一生文学成就的定评。
三
如果我们把苏洵和他的两个儿子苏轼、苏辙作比较的话,那么,苏洵是学者,苏轼是文学家,苏辙介于学者与文学家之间。苏洵除了道德、学问令人景仰之外,他还有三个方面的形象受众颇广,影响深远,甚至后世把它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和符号来接受。一是大器晚成形象,二是励志典型形象,三是教育风范形象。这些形象与文学叠加复合凝聚成一个文化苏洵的形象。因此,苏洵在中国历史上的文化价值远超个人的文学价值,在当今,苏洵的学行仍然具有非凡的文化史意义。
苏洵最广为人知的特点就是他的“晚学”。苏洵并非年少成名,37岁才写出好文章《六国论》。相反,他年轻时“少不喜学”,游历四方,直到27岁才幡然醒悟,认识到读书学习的重要性,这在古代科举入仕的背景下,开悟可谓相当晚矣。他从27岁前的“不学浪子”到一代思想家、政论家、文学家的蜕变,极具传奇色彩,成为后世的一本活生生的励志教材,具有超越时代的激励价值。苏洵的人生经历告诉人们,无论多大的年龄,立志就不分早晚,只要心中有梦想,人生的奋斗,任何时候开始都没有“为时已晚”。他给那些渴望突破年龄桎梏,实现自我超越的人以巨大的希望和鼓舞。为所有在人生道路上探索、奋斗,拼搏,尤其是那些经历过迷茫或起步较晚的人,提供了一盏永不消失的指路明灯,这是苏洵给后世最大的精神启示。
科举考试失败后,苏洵对科举制度和朝廷产生了失望。鉴于自己少壮不喜学,老大“无成”的教训,转而将希望寄托在他的两个儿子身上,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予苏轼、苏辙,对他们进行了精心的培养。从苏轼十岁开始,苏洵就亲自教导两个儿子读书,要求他们每天都要背诵和抄阅古籍经典、熟记经史。苏辙在《东坡先生墓志铭》中说:苏轼“少与辙皆师先君”。苏轼十多岁的时候,苏洵就叫他作《夏侯太初论》,苏轼竟写出了“人能碎千金之壁,不能无失声于破斧;能搏猛虎,不能无变色于蜂虿”这样的警句。苏洵曾叫苏轼模拟欧阳修的《谢宣诏赴学士院仍谢赐对衣、金带及马表》,苏轼仿效欧阳修的文章也写得很好,以致苏洵高兴地说:“此子他日当自用之”。为了两个儿子的未来发展,苏洵把他们带出四川眉山,游历京师,结交欧阳修等文坛领袖,为苏轼兄弟铺就了进入主流文化圈的路径。苏轼20岁中进士时,欧阳修对其文章大加赞赏。正是苏洵中年携二子进京,得到欧阳修的赏识才名震文坛,父子三人成为当时学术界的明星,最终成为闻名于世的“三苏”。苏洵与苏轼、苏辙以其卓越的创造才能和辉煌的文学成就,同登“唐宋八大家”之列,他们一家人占了“唐宋八大家”中的三个,“一门父子三词客”,开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先例,堪称我国文坛的千秋佳话,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文化现象之一。
苏洵是“唐宋八大家”中唯一的科举考试失败者。多次科举考试失败并没有消磨他的意志,他没有沮丧、气馁和沉沦,而是选择了另一条道路:凭借其卓越的文章和思想,向当世展示自己的才华。苏洵曾自述,“数年来退居山野,自分永弃,与世俗日疏阔,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。”他在逆境中,坚守正确的道德观念和价值观,推广传播正义和公正的行为,撰写出大量文道合一的“有用之言”,这在古代士人中并不多见。自古以来,凡是胸藏锦绣的士人,大多渴望获取高位,而一旦求“位”不得,要么像屈原那样一肚子委屈、不满,要么像杜甫、孟浩然那样寄身诗赋,或者以隐居、求仙等方式表达怀才不遇的失望,常心怀耿耿。苏洵则不然,撇开他的学问不谈,就凭如何安顿自己遭受困厄的心灵方面,对后人的启发相当深刻而实际。在北宋文人中,苏洵既不求仙信佛,也不吟风弄月,又不谈道言性,这样的人是很少见的。苏洵善于独立思考,非常理性、务实,不人云亦云,罕有迂腐的书生意气。他一生希望通过著述、求官来弘道,又坦然面对现实,自得其乐,表现出不系穷通,以儒学为根本,以入世为自己天职,致力于社会进步的主体精神,充分展现出中华文化最积极向上的部分,给后世以无穷的激励和启迪!
苏洵的一生是一部关于疏狂、觉醒与奋斗的励志史诗。他的人生经历生动地阐释了起点并不决定人生的终点,觉醒和奋斗才能实现人生价值的终极意义。他从年轻时的疏狂,到27岁的觉醒,再到面对挫折,追求学术,阐释圣哲义理,展现出不断追求自己的梦想和目标的韧性。他的奋斗不仅成就自我,惠及子孙,更是影响后世。他的故事告诉我们,人生没有太晚的开始,而改变则需要永不言弃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