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任随平
“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,黄昏吹着风的软,星子在无意中闪,细雨点洒在花前。”林徽因世界里的四月天,妙曼若诗,云烟袅袅,软风徐徐,星子渺渺,细雨霏霏,这是人间四月最雅的韵脚,是生命诗行里最真的平仄。
人间四月,雅致若娉婷的女子。
一袭粉裙,是桃花织就,还是樱花晕染?桃花孱弱,有三分娴雅气,樱花大气,婆婆娑娑,有淋漓之意,四月天,恰有三分桃意,七分樱花,就是一幅上好的水墨。云烟升起,袅袅娜娜,正好描摹金边,这四月水墨落在大地,有乌镇气象,有周庄禅意。加上霏霏细雨,徐徐软风,更有徽派气息。
我喜欢在四月天里兀自山间听鸟。
“人间四月芳菲尽,山寺桃花始盛开。”白乐天说人间四月山寺的桃花沸沸扬扬地开,多好,山上有寺,寺前有桃,云烟四起,钟声渺渺。寻一处娴雅地,听鸟。
四月的鸟声漾着花香。
鸟声呢哝,有呢哝软语,鸟声是鸟儿说给大地的软语。轻轻灵灵从高树上滴落下来,还没落到地上,便碎在了花枝间,碎在花枝间的鸟声溅得花香四溢。如果鸟声是一味茶,端了杯盏,该是接回来,鸟声养在茶盏中,水意融融。有人落座在近旁的石上,翻卷线状书。或唐诗或宋词或元曲或晚明小品,唐诗大气,宋词旖旎,元曲有闺秀气息,晚明小品文仿佛山涧清流,潺湲叮咚,信手翻来,或吟或诵。
或吟或诵,伴着鸟声。
鸟声飞出纸页,落进澄澈天宇,是流动的诗行;鸟影落在林间,是绝版的插图,旖旎得有几分迷离,有几分心旷神怡。前几年读书,读到王剑冰的《绝版的周庄》,觉得“绝版”真是个好词,让人想到周庄的独有风情,三毛茶社的独一无二,雪落周庄的奇妙景象。而此刻,鸟影落在册页间,若不是绝版的水墨画,就是绝版的信笺,绝版的“薛涛笺”,盖上邮戳,在缓慢中寄给远方的你。
有人在山间听鸟品茶。
那年在终南山,就有人提了红泥小火炉,在山间空地上独饮。茶摊不远处,有青年写生,一幅江南水墨,一页终南丹青。水墨丹青,是藏在他的心中了。他信手拈来,高天上的巧云,低处的鲜花,巧云鲜花,用丙烯颜料写出来,活生生的,我从画页上听到了鸟声。
鸟声能从画页上飞出来,画是活了。
我听着鸟声,看着画页,和独饮的人谈茶。
他说冬天他喜欢喝醇厚的猴魁,四月天,他就改喝龙井,龙井香气淡然,回甘味薄,猴魁厚实,荡气回肠。喝龙井能喝出三分恬淡,喝猴魁能喝出七分醉意。恬淡里含着醉意,醉意里溶着恬淡,在恬淡与醉意之间,是山亦是水,山山水水,逶迤绵延。盈盈一握间,吃得风生水起。
下山时,暮色跟在身后,那一日,也是四月天。
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
雨敲窗。展卷读画。
画是旧画册。一页一页地翻,在晨间时光。晨间读画别有一番情趣,雨是新雨,滴滴敲窗响,茶是明前茶,茶香氤氤氲氲,一室书香气,沉浸其间,不胜惬意。
疏忽间翻到子恺先生的《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》,该画作是收录于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发行的《子恺漫画》中的一幅,毛笔墨线,黑白相间,木格窗扇半开半闭,肥硕的芭蕉叶临窗醒着,桌上瓷盘间樱桃数颗,圆润如新,燃着的香烟半睡半醒,一只蜻蜓闻香而来,立于窗外半空。这画境,正是应了宋人蒋捷《一剪梅·舟过吴江》“流光容易把人抛,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”句意,也正是“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”的题字与出了线的芭蕉叶交相辉映,使得画境更为动人心旌。
其实,子恺先生后期还有一幅《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》,设色纸本,彩色渲染,先生思乡心切,作画寄君匋,画作以故乡石门湾缘缘堂书房为主画面,日式格子窗,窗外的芭蕉,桌上的樱桃,以及翻飞临窗的红蜻蜓,无不洋溢着先生深深的念乡情。
掩卷良久。白瓷盏杯底已养出一圈茶渍,仿若画页上绛紫色的蜻蜓翅羽。
亦有红樱桃的色调。融融的暖。
起身,望向窗外。雨还在落着,对屋的檐瓦上溅起的雨雾茫茫一片,像梦,未醒的梦,在瓦楞间起伏。杨树浓密的枝叶婆婆娑娑地笼在屋脊上,午间的炊烟升起,哦,不是升起,是从烟囱口刚溢出来,就顺着瓦楞匍匐着,间或升腾起来,又被这雨雾笼了回来。风安静睡去。有人在瓦屋纸窗之下,生了红泥小火炉,烧水沏茶。这样的天气,适合沏一壶祁门红茶,祁门红茶能钓出人内心的暖意。
庭院深深。
庭院一角,确有一树樱桃,在雨里兀自殷红。
樱桃红,透亮,晶莹,掩在绿叶片下,有几分躲躲闪闪的迷离。雨雾中的樱桃叶却是那般绿,绿得似乎从叶片上垂落的不是水滴,而是从檐前落下的一滴梦,摔碎在叶片上。淘气的孩童从檐下猛然跑入雨中,一溜烟便躲在了樱桃树下,猫着身子,伸手摘樱桃吃。
这画境,亦是入得画的。
入画,最好是写意,最好是车前子笔法。车前子也是画过樱桃的,寥寥数笔,已是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。车前子的樱桃画作该是收入《懒糊窗》的,懒糊窗好,懒糊窗的窗棂半开半闭,有子恺先生画境。
此刻,人在纸窗下,半窗烟雨半窗红,一庭旖旎一庭梦。
红了樱桃,少了芭蕉。

